2012年11月3日 星期六

牽不到您的手


我是家中的老幺,呱呱墜地時,父親已年逾半百。他是個伐木工人,長年居住在森林裡,故此我們一年裡頭相處的日子,東拼西湊,也不會超過一個月。這種聚少離多的無奈,僅會加深了我們這半世紀寬,本就已跨不過去的鴻溝。
父親一生勞碌,近70歲方退休,那時卻是我南下首都求學,追求理想的開始。500公里遠的空間,像一堵無形的銅牆鐵壁,我們再也看不穿摸不著對方的心思。沒有幾句對白的那些年,父子倆僅在彼此的生命舞台裡演了一場場淡而無味的默劇。
“要勤力讀書,將來做個可以救人的醫生。"沒念過書的父親老是這麼一句,就像他身上的白色背心和藍色短褲,十年如一日。“知道啦!知道啦!"我總是沒好氣地回答。
直到我成家立室後,才把父母接過來同住。把兩老接進城的那一天,前來道別的鄉鄰都大聲恭賀兩老福氣好,孩子又孝順。骨子裡我不過是要他們為我看守門戶,也方便自己在給予醫療照料時,省時又省力。兩老卻被逼告別鄉下熟稔的人與事,花花草草,更割舍了他們想要在那兒終老的木屋。
含飴弄孫的晚年,父親已80高齡。爺孫倆黃個踉蹌,又因他常買一些零食寵愛著我的孩子,而不時與他齟齬相對。原以為同住一個屋脊下,近距彼此緊閉的心門,才發現棱角依舊在,心與心的碰撞,已留下了太多的血痂。
我不曾去留意,原來父親牽著我的孩子也是一個能讓他緬懷過去的空間。
最後一次的親密接觸
父親老弱病殘,舉步維艱時,我“實踐"反哺之心,帶他去買了一根拐杖。那年父親已經88歲,我自以為那是最好的孝養,仁至義盡了。拐杖的款式繁多,他沒瞄上幾眼,就選了一根最便宜的藤制拐杖。胸襟坦蕩的父親甘心和我分享他生命中的所有,就是不曾想要加重我的負擔。但當我往理想的方向飛馳的時候,我卻有太多的借口,讓步履蹣跚的父親拄著拐棍兒,遙望著我的背影,踽踽獨行。
我已經忘了,年邁的父親也有一顆需要被孩子撫慰的心。
那根拐杖沒用上多久,父親就癱瘓在床了。病人的排泄物,我在醫院裡司空見慣,父親的屎尿,沒有給我多大的麻煩,但偏好洗澡的他,不停地喊燥熱,一天非得來幾個灑花浴才甘心,我只能想盡辦法在午餐時間提前關閉診所,從醫院開溜,趕回家為他洗澡。我得先在浴室準備好椅子,再和傭人將他龐大的身軀半抱半拖地抬進浴室,這一番功夫就像在拯救擱淺的鯨魚那般費力。他洗了澡,舒舒服服地睡去,汗流浹背的我匆匆趕回醫院,好比一隻不過幾天的折騰,我就心力交瘁了。回顧多年來培育我的艱辛,父親是怎樣撐過來的呢?我不敢去想,那只會是一個令我羞愧,抬不起頭來的答案。在和父親的韌力面對面較量時,我選擇了逃一天,臨上班前,我心血來潮,把父親從病榻上扶了起來,再從母親手中接過了那一碗粥,餵了他幾口。一看見他嘴唇上凌亂的白胡子,我不爭氣的眼淚就滾了下來。生性愛整潔的父親,即使癱瘓,也會以顫抖的手,自行刮胡子的。他真的不行了嗎?
在醫院裡,剛巡視了病房,護士就傳了話過來:“你媽媽來電,嘰里咕嚕不知說了些甚麼。"我心頭不禁搐動了一下——這一天終於來了。沒料到,我第一次為父親的“反哺"遽然變成了唯一,也是最後一次的親密接觸。
父親恍如沉睡中的老人,再也熟悉不過的臉孔,這一刻看起來卻是那麼的陌生。我已經記不起甚麼時候,最後一次端詳著父親飽經滄桑的容顏,耐心地聽他娓娓道來從廣東遠下南洋謀生,披荊斬棘的經曆。
盡一生為這一頭家拼搏,父親不曾埋怨生活裡的困苦,就連瀕危時刻也不曾申訴疼痛,但在他閉上雙眼離去的那一刻,我的心肌卻仿佛缺氧般絞痛了起來,連抽一口氣都是那麼的艱難。
母親含著淚問我:“還有在嗎?"她壓低了聲調,深怕會吵醒父親似的。縱使我早已有了心理準備,但面臨永別的這一刻,悲痛的心緒還是像澎湃的浪潮,砰然地衝擊著我的心房。
如果一切可以重來
我忘了是如何回答母親的疑問。父親放大了的眼瞳仿佛已經看透了人世間的苦難,脈搏也不再留戀於紅塵的繁喧。身為人子,我情願這是一個錯覺或是一個夢境;但醫者的理性,使我不得不狠下心腸,告訴自己:父親的魂魄已確實隨著他呼出的最後一口氣,飄走了。這一段若即若離的父子情,真是劃下句點了嗎?在這一個別無選擇的定局裡,我竟也追趕著父親的漸漸飄去的魂魄,做了千百次的提問。
“要勤力讀書,將來做個可以救人的醫生。"父親的叮嚀又在我耳際響了起來。父親憑一生精力培育我,並寄予厚望,可是,在他需要救治的時候,我只落得跪在床前,做個判定父親死亡的孩子……大哥、我和兩位殯儀館的員工,以擔架將父親的遺體從樓上抬下來。4個人就是缺少了那麼一點默契,在樓梯的轉彎處,擔架忽然傾斜一邊,父親的手就滑了下來,我本能地把它接住。印象中,那是我第一次握緊父親的手。
“爸,下樓梯要小心呀!"握著這一隻已經冰冷的手,我心裡的這一句,是不是來得太遲了呢?
我的眼淚又如決堤的河水,在眼眶泛濫。
母親說我牙牙學語時,父親曾經牽住我的小手學步,我跌跌撞撞地踏出一小步,父子倆都笑眯了眼。這一些純美的記憶,我一點兒也回想不起來,但我肯定,它一定還暖著父親的掌心。當父親和我的孩子有影皆雙,牽手散步之際,他不就是在重溫著我們共有的甜蜜時光嗎?
凝視著擱在樓梯口的拐杖,爸,我又想起了您。我好想和您一起喝下午茶,然後牽住您一路來為我遮風擋雨的手,在夕陽下拖曳著細細長長緊緊挨著的影子,慢慢地走回家。這一回,我會貪婪地享受著您的掌溫,用心地聽您細說陳年舊事,輕輕撫摸您還沒說出口的煩憂。
如果一切可以重來。
(星洲日報/副刊‧文:何國全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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